面对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的哲学研究应以怎样的姿态与西方对话?我们能否发出中国声音,表达中国观点?如何用哲学回应时代之问?面对上述问题,哲学学院“中国的哲学话语体系构建”团队(以下简称“团队”)正在交出复旦答卷。
十余年间,他们扎根经典,追逐前沿,在一次次探索与追问间如蝴蝶结茧,经历蝶变;他们努力打通中西,层层突围,尝试建立具有中国哲学自主性的哲学体系。2023年9月,他们被评为PG电子麻将胡了2怎样才能赢“钟扬式”好团队。
破茧:“走出学徒时代,获得自我主张”
团队成员合影
光华楼西主楼23楼的小型会议室里,方形会议桌在西侧窗前。靠北的墙面上列满奖杯,靠东的墙前是一台咖啡机。采访开始前,团队负责人吴晓明正在与团队成员邓安庆讨论后者新出的专著,孙向晨则忙着指导学生修改论文。
吴晓明从近代以来的中国学术发展谈起,他坦言,中国学者持续百年的大规模对外学习使中国学术界获得了丰厚的积淀,学术成果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但是学术性增加的同时,深层的思想探讨和反思却缺位了,“中国学术在一定程度上处于‘学徒状态’”。
“学徒状态”带来了“学术起来了,思想没有了”的困境,当学者们过度依赖西方学术方法和理论来解释中国现象时,中国哲学应该如何突围?团队给出的答案是,中国的学术需要建立起一种深度的具有原创性的话语体系。这便是团队成立的初衷。
在十多年前的学术界,这一想法是先锋性的,“走出学徒时代,获得自我主张”也成为从复旦哲院发出的鲜明信号。
要建立中国哲学的话语体系,必须深刻把握哲学话语体系的“自主性”。在吴晓明看来,自主性是在与其他学科和领域交流互鉴的基础上,保持自身的独立性、原创性和批判性,它需要在实践中不断检验和完善,更需要直面现实问题和挑战。“自主性不在于外在的形式和包装,而在于内在的质量和实质。” 孙向晨补充道。
学术成熟与获得自我成长需要时间和努力,一如蝴蝶蜕变前的漫长沉寂。很多时候,对于团队成员来说,要平衡生活、工作、教学与科研是不可能的。将生活的时间“匀”一些给工作是他们的常态。
邓安庆领读伦理学研究生沙龙
“我基本上每天要在PG电子里待十几个小时,三餐基本上都是在学校吃的。”邓安庆说。正是在日复一日的探索中,他意识到原有的伦理学框架已经难以解释当前世界的发展状态,他想打破将中国哲学的内核强加于西方研究范式之上,试图给出了一种全新视角,并尝试构建一个能够解释当前世界发展状态和未来趋势的伦理学体系。
2024年春节前夕,几经打磨后,邓安庆的著作《古典实践哲学与德性伦理》出版。在研究中,他大胆跳出西方伦理学框架,从中国哲学的核心“道”与“义”等概念出发,为伦理学提供新的视角和基础。
个人的探索是孤独的,但是团队的向心力却贯穿始终。得益于学院一直以来的跨学科研究的传统和氛围。科研过程中,团队成员之间有着良好的沟通与协作,成员各自的研究路径和学术理念相互补充,共同推进,形成了一种学术共同体的共识。当学科壁垒被打破,来自交叉学科的观点与方法进入团队的视野。
延续多年的读书会是团队交流的平台,团队成员一起回归原典、阅读经典并充分交流,从亚里士多德到黑格尔,从《左传》到陆王心学。“无论是吴老师还是邓老师组织的会议,都能吸引来自不同学科背景的老师参与。促进不同学科之间的知识共享和资源整合。”孙向晨说。
建立自主话语体系是一个不断突破的过程,“一遍又一遍将古人的东西翻出来而不关注现实问题是很难取得进步的。”吴晓明说。
面对当前的时代课题,团队也保持着敏锐的体察和深入的思考。无论是ChatGPT还是其他前沿技术,都提供了新的研究视角和挑战。“我们需要将哲学思想深入到特定的社会现实中去。就需要实现研究视域的转换。”以哲学回应时代之问,抓住现实问题,直面现实挑战,这正是团队成员们的追求所在。
全身心的投入会得到时间的犒赏,突破性的进步也悄然酝酿。十余年间,团队从不同学科路径聚焦中国传统文化,为学术界带来丰硕的成果,“道义实存论”“儒家混合政体”“道体论”“汉语哲学”“金泽文化”“家哲学”等开创性观点涌现,在团队成员们看来,这是一种学术姿态,是在复杂现代性背景下对中国哲学的充分认知。
团队成员出版书籍
自发轫以来,团队获得国家级表彰数十次,省部级优秀成果奖10余项,近5年,团队科研立项10项,其中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2项,教育部重大委托项目1项,国家重点研发项目重点专项项目1项。团队发表高水平论文数百篇,专著数十部。
蝶变:“走向世界的复旦哲学”
建立中国哲学的话语体系,并不只是墙内开花,团队成员着眼不断变化的时代格局,用中国哲学内核与西方学界对话,在国际舞台上发出来自复旦哲学的声音。
据孙向晨介绍,以往国外学者对中国哲学的关注较少。当一个具有中国自主性的哲学话语体系建立起来时,西方学界会作何反应?中国哲学应该以怎样的态度直面西方学界?团队成员深入挖掘中国哲学的内在逻辑和价值,在一次又一次与西方哲学界的交流中给出了有力的回应。
孙向晨主讲题为“未来技术冲击下人类家庭何以可能”讲座
西方哲学传统在凝结人类的爱的力量领域主要着眼于朋友之间的友爱、爱人之间的情爱,以至神明对俗世的圣爱,然而社会关系中极为重要的亲亲之爱却鲜有学者谈及。面对这一现状,孙向晨提出“家哲学”的核心观念中,别开生面地向西方学界提供了中国哲学关于“亲亲”以及由此延伸的关于世代的讨论。论及世代问题,西方学者依然普遍使用‘justice’(正义)这一概念对个体之间的关系进行探讨,其实这并不适用于世代关系领域,他的观点正是这一缺口的补充。当他从中国的“亲亲”观中得到启迪,并将其从哲学上加以提升,并推广到更加普遍的价值视域时,“这个理念令很多外国学者感到耳目一新。”
如今,白彤东正致力于韩非子政治哲学的比较研究,试图拓展政治哲学的视角,从中西共同关注的良治以及西方对正义与立法的执着,转向治的问题与立法之外的治理问题。他的课题“古今中西参照下的《韩非子》政治哲学研究”中指出,轻罪重罚、以刑去刑的观点,似乎在当代新加坡的社会实践与所谓破窗理论这一警察执法理论中得到支持。“人类对痛苦比对快乐的认知更加普世。因此,罚是比赏更普遍和更有效的国家治理工具。”韩非子轻赏的立场背后所隐含的人类对痛苦的畏惧更加普遍与恒常的观点,是对与韩非子思想看似呼应的西方功利主义者的痛苦与快乐并重的观点的一个修正。
在对话中,复旦哲学不断带给西方学界全新的思考维度,也在对外交流与对外课程中突破西方学界对中国哲学的偏见。
“中国哲学与文化”全英文硕士项目
为了开展跨文化对话、改变国际对中国哲学刻板印象,团队开设了“中国哲学与文化”全英文硕士项目(以下简称“项目”)。
2010年,辞去国外大学终身教职的白彤东回国后,发现许多留学生对中国哲学很感兴趣,但中文水平参差不齐,为了让他们能自如地用英文进行文化对话,怀揣着“让中国哲学再次伟大”的梦想,他和学院老师在2011年共同创立了这一项目。这也是中国大陆第一个用全英语授课的中国哲学与文化研究项目,成立十几年来,累计招收了全球30多个国家的100多位留学生。
Alba Curry是项目2016届毕业生,本科阶段在英国格拉斯哥大学学哲学时,她被中国哲学的魅力所吸引。彼时,中国哲学在西方学界仍处于被漠视的境地,她的哲学老师甚至告诉她,“做中国哲学是很难在西方学界立足的,如果想以此找到教席更是难如登天。”但她不顾 “警告”,排除万难只身来到中国求学。
复旦没有辜负她。在项目中,执教的老师基本上都有丰富的海外留学经验,他们坚持用外语讲解中国哲学,在教学过程中围绕自己关心的问题和文本展开教学。课程并不是泛泛的中国哲学导论或者中国哲学文化入门,老师们按照儒家、法家、墨家、佛家、宋明理学、近代中国哲学研究等学派和专题分别讲授,每学期分层递进。
项目于2016年上海市优秀教学成果一等奖,其中白彤东的“先秦儒家与法家”、才清华的“先秦道家与墨家”等课程入选2014年上海高校外国留学生英语授课示范性课程建设名单,白彤东和于志明获得2013年上海市“来华留学生教育优秀工作者”称号。
Alba Curry在2016届学生毕业典礼上发言
如今,Alba Curry在英国利兹大学哲学系任教,主要研究早期中国哲学,也致力于中国文化的推广,在闲暇时间会和学生一起将英语hip-hop(嘻哈音乐)翻译成中文。
回忆以前带过的优秀国际学生,畅想与他们共同度过的充实美好的课堂,白彤东的脸上满是笑意。
师道:“入门须正,取法要高”
在哲院,思想交流与碰撞并不仅仅只在西主楼的办公室里,更在一线的课堂教学中。
吴晓明讲授“马克思主义哲学史”课程
“我们所有教授都给本科生开课,这是哲院的教学传统。”团队里,像吴晓明这样几十年如一日地坚守在教学一线给本科生开课的老师不在少数。
学生需要什么样的教学,教师应该怎样要求自己?吴晓明引用《沧浪诗话》中的这一句:“入门须正,取法要高”。为何 “入门须正”?“因为入门是个重要环节,涉及学生对于学科基础理解和认知,关系到他们能否在后续的学术道路上稳步前行。”从何处入门?在团队看来,经典著作的学习显得尤为重要,无论是中国哲学、西方哲学还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学生都需要了解其中的观点。“‘取法要高’是对老师的要求,我们不但要传授给学生基础的知识和技能,更要引导他们去追求更高的学术境界,去接触和理解那些具有深远影响力的思想和观点。”
学生研讨交流
为此,在日常教学中,他们重视与学生们保持交流和互动,解答学生在学习和研究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和困惑,帮助他们更好地理解和掌握知识,并增进师生之间的信任和友谊。此外,他们更注重培养学生的独立思考能力和创新精神,“我们应该鼓励学生们敢于质疑、敢于探索,培养他们的批判性思维和创造性思维。”吴晓明说。
研究生沙龙海报集锦
不同阶段的学生,学院的培养任务也不同。在本科阶段,学院致力于为学生打下坚实的知识基础,“规范的学术训练就是学生今后核心竞争力的来源。”孙向晨说。在硕士阶段,学院则鼓励学生打开视野,但也不必过于精专。到了博士阶段,则更需要引导学生深入钻研某一领域。
“我的成长与复旦通识教育及学院全面而有深度的课程设置是分不开的,我在复旦自由探索的知识海洋中尽情地汲取了多向度的人类思想精华。”哲学学院(下文简称“哲院”)2020级本科生朱天勤这样说。他的曦源项目由孙向晨指导,项目中师生二人反复交流,怎么样拉开思想维度寻找问题的切入点,怎样始终紧扣核心文本,这些困惑最终得到了解答。老师们言传身教,他越发明白“博学而笃志,学问而近思”正在成为无言的指引。
哲院2020级博士研究生潘裕文在复旦硕博连读,吴晓明是她的导师。“硕士阶段,吴老师强调治学方法,提倡从经典文本和大问题入手,夯实基础再求创新。进入博士阶段,老师鼓励我明确研究方向,选题要贯通经典与现实,具有理论前沿性。”最终,她选定“马克思哲学中的时间问题”为研究主题,吴晓明指导她将其置于范式变革的大背景下探讨,深化研究。“老师的循循善诱,使我在硕博期间智识大增,成长为独立思考的研究者。感激吴老师的培养与关怀,我将继续努力前行。”她这样说。
结束采访时,吴晓明带着邓安庆的书回到办公室,孙向晨急忙跑上楼继续与学生交流论文的问题,邓安庆在墙前续上一杯新的咖啡。西主楼23楼的窗外春光正好。